王守仁给我们的印象是良知良能、格物致知,他以一人之力竟能反对垣赫一时的程朱理学,并且屡有成功,可称奇绝。哲学史上将王守仁划为主观唯心主义流派,又颇使我们对他踌躇难决,学问自是好学问,其奈令人生畏何?从王守仁学术后来启发了王良、李蛰等一代叛逆,从王守仁学说对封建礼教、君主专制的有力抨击,甚至被朝廷目为异端邪说来看,他的成功又不舍可说是明清之际思想界的大成功。主观也罢,唯心也罢,其实在当时都是积极进步的。
主观唯心主义的格物致知是必然落后的,但在当时却又是不无积极意义的。这便构成了一个矛盾。但矛盾之外又有矛盾:王守仁在大谈格物致知、沉溺于玄学冥想之时,他却还是一个好言兵、善骑射的将军。当他总督两广,军威垣赫,“明世文人用兵,未有如守仁者”之时,想必他把打仗也看成做学问一般,专注用心,不稍旁鹜。如此看来,他连作战布阵也视为格物致知的一个组成部分了.自古文臣带兵,大都只挂虚衔,王守仁能骑射,是个地道的武将,倘若不是他有满腹经纶开宗立派,只以武将视他应该也并不大错。
一个地道的武将,又是一个第一流的哲学家.一个赫赫的大官僚,但又是一个罪臣.王守仁自弘治十二年登进士之后,历任刑部、兵部主事,由于抗章攻宦官刘瑾,为奸邪所不容,不但滴贵州边寒苦地,而且有“廷杖,之辱.明代中后期皇帝昏了头,老爱用廷杖来对付直言忠臣,王阳明身受此刑,以之视后来的起复为官如何?因此我说他又有了第三个矛盾:从罪臣到爵封新建伯总督两广。
故而徐渭有此一叹:“古人论右军以书掩其人,新建先生乃不然,以人掩其书二王守仁有此三奇,世人当然只注重他的出处学问,于他的书法反而视为小技.有的人一辈子只专注于书,校书是大道;王守仁是以格物致知经天纬地,对他而言,书是小技。如果我们谈王阳明而只谈他的书法,诚可谓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矣。
有人说王守仁的书法是出自《圣教序》;有人说他是自家风度,未尝师古。小技虽小技,但谈的人还是不少,徐渭就以王阳明这小技未被人识而磋叹久之:“睹其墨迹,非不翩翩然凤A而龙蟠也,使其人少亚于书,则书且传矣.”言下之意,王守仁的行书颇有可传。语出徐青藤这样的大家,当然不会是泛泛之捧。《何陋轩记》是王守仁传世名品,点画方折,的确近于《圣教序》,但这只是一个表面现象.从点画挥洒的节奏来看.王守仁更多的则是出以己意。这使他的书法形象显得不那么专业化.难以找出准确而正统的取法渊源.自然,以这样的形象要想领一代风骚、成为开宗立派的大师,只能是一种奢想.它决定了王守仁的书法必然只是一种聊备一格,是一种偏师.但话又说回来.有什么必要让所有的书家都争当领袖呢?主流形态的书家固不妨保持正统形象.出以己意的即兴式书家也不妨各行其是。我们仿佛听到王守仁那慢条斯理的声音:“物理不外吾心,外吾心而求物理,非物理矣。”